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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生後,記憶或忘卻,哪一種比較好?

我記得一切,我記得一切傷心與不快樂。我記得人們曾拿木棍追趕著我,怒喊叫罵著難聽的
字眼加諸於我。我記得大家輕蔑的笑聲此起彼落,奚落我的遭遇與活該。我記得他們連累我
最愛的人,即使我最愛的人也因此拋棄我。

我記得他們挖除我雙眼。

所以記憶與忘卻到底哪一邊比較好,我選擇後者。因為大家都忘卻了。我終究回歸團體,安
然地與人們共生共存,取回我應有的過往人生。很消極,卻也足夠了。

當我從那一天醒來時,我就知道我們會是永被詛咒的一群浮游生物,沒有真正的根與故鄉。
人們對我們的稱呼有很多種,最常聽到的不外乎行屍、殭屍,或一些腐爛的代名詞,我們則
稱呼自己為不死族。然而那場瘟疫帶走了我們的血肉體溫,卻也帶走了大部分人的記憶,人
們只記得生前最刻骨銘心的那段過往。每個不死族腦中都有著少許對前世的依戀或憎恨,以
及對現存人生無盡的輕蔑與嘲諷。因為他們沒有回憶,沒有回憶就沒有家,沒有家就沒有根。

我與大家相反,我什麼都記得,卻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。是什麼事呢?

清醒前的景象全都歷歷在目。白光與片段回憶的剪影,快速如翻頁般的畫面,與交雜的人聲
;聲音很多,左邊傳來鏟土聲,右邊則是甲蟲在棺木上的爬騷聲。在身體左側,軟腰之處,
我感到有個東西頂著我,灼燒我冰冷乾癟的軀體;它能夠追溯到上古時期的回憶,像個通道
引誘著我,而後誘發所有最甜蜜的想像;甜蜜像個陷阱,是錯誤,是不堪?我回味著,逃避
著,別想起來!別想起那個影子,與溫柔的話語!我從幽冥通道回神,朦朧感到那東西壓著
我腐肉的力道相當紮實,且逐漸陷入,直到一個尖角刺進了椎骨。於是我醒來了。

醒來時的景象讓我相當意外。棺頂已掀開,我從中坐起,發現身處一座地下墓穴。分不清晝
夜,閃閃燭光下,四周都是腐爛的屍體在活動,每個人——若能稱之為人——彼此吆喝與合
作,將一個個棺木挖出並打開。大家腐爛的程度都不一樣,但若仔細嗅聞,只會聞到植物的
溼氣與泥土的腐味;因為瘟疫,我們的肉體不再腐化,卻也不再滋長。放眼望去,十多具骷
髏,骨頭間彼此喀喀作響;剛醒來的人忙著適應,前輩們則嘻笑怒罵。

我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料中這樣的結果,但即使不能說意外,卻也的確深感震撼。在瘟疫橫行
的年代中,我算是晚死的,隨著來自遠方或臨鎮的流言蜚語與口耳相傳,瘟疫以另一種身份
散佈恐慌,夢魘和鄉野傳說好都似化為真實的厲鬼一般,白日也不消散;直至越來越多的耳
語,越來越多的流民,直至第一具活死人的出現。可這畫面我是更早就看過的,用我那一出
生便帶著罪孽的雙眼,預知了一切。但醒來時我還是感到害怕,害怕著那些腐肉與乾血,害
怕著僵硬與摩擦,害怕死亡與我的距離。我無法理解這陌生感,好似身處極北之地的狂風中
,冷冽凍結了全身所有的感知,如一層新增的死皮覆蓋全身。直至多年之後,我才終究領會
這竟是另一種人生出口的宣洩。

念頭未至,我趕忙摸著自己的左腰,東西不見了!那玩意到底是什麼?我心揪著,深知那東
西對我而言珍貴如寶,我卻一點也記不得!我好想看看它,摸摸它,感受那東西在我手中的
重量,指尖輕觸的紋路,擁抱那東西對我感知的燒灼。我抬頭,是誰拿走了嗎?

一個沒了右臉頰的男人對上了我的臉,恍惚中,我瞧見他的嘴巴開開又闔闔,口中吐出了些
我聽不懂的字句。我眉頭緊皺,感到那陌生的語言所釋放出的邪惡能量,以及我不願去承認
的陌生與熟悉感。我細細品嚐,發現這並非記憶中,那個褪色年代中人類所操之使用的語言
。我努力回想,卻好似剛學會了什麼,雖都聽得懂,卻感到極度模糊,像是一套忘卻已久的
語言,自遠古邪惡的深淵流竄而出;這宣示著一場瘟疫後,病毒侵蝕到我們的文化和語言,
使所有的字母都蒙上一層惡魔的氣息。

最後,那字句終於在我腦中成型:『別傻楞了!起來吧!妳很快就會習慣自己是把骨頭的事
實!』,接著便是一連串輕蔑的笑聲。

可笑聲是共通語言,笑聲裡可能包含的意義也都不會變。我正視著,發現自己認得他,那晚
燒了我房子的就是他。他帶頭咆哮且高舉雙手,扔擲火把的弧度就與嘴角狂笑的線條一般,
直到火光映在他仇恨的瞳孔上,火舌的劈啪聲與人們的嘲笑聲自此深烙在我心頭上。

『姊姊,妳為何用皮帶遮住眼睛?妳眼睛壞了嗎?』我轉過頭,再次擁抱這全新的語言生命
,發現那是另一個從左膝蓋以下斷肢的小女孩,抱著一個破布娃娃,趴在我棺沿旁問道。

我也認得她,她住在我家隔壁,那條極為貧窮的染布巷。他們一家人只要看到我,不是關緊
家門,就是當街怒罵。這個小女孩以前是不抱娃娃的,她手裡總拿著彈弓,上弓的石頭總是
瞄準我。

看到過往惡夢真如厲鬼般以爛肉之姿壓來,我內心不禁啞然失笑。

『伊萊沙,討人厭的伊萊沙;伊萊沙,噩耗般的伊萊沙;小心,她說的話準沒好話;注意,
被她看到鐵倒大霉!』

我不是故意的阿!我不知道為何會看到那些畫面,那些不好的畫面,那些還未發生的畫面。
我無法阻止事情不發生,但難道要我默許它的發生?為何不相信我?為何將錯責怪於我?為
何反將我視為瘟疫?當真正嗜人的災難降臨時,你們內心想的是什麼?我只是說出口,我只
是說出口!

『噩耗鬼,看哪阿?壞事被你一說都會成真,去死啦!』
『你這個厄運女,滾出我們村子!我們這裡不歡迎你!』
『地獄來的惡魔,你就放過我們吧,讓我們挖出你的眼,回到你的地獄去。』
『壓住!別讓她亂動!壓住她的手腳!快!給我工具,湯匙也好,讓我們挖出……』

所以,看得到一切的我,就如同擺脫不了的詛咒一般,也記得前世所有的糾葛。我無法回答
女孩的疑問,也可能是基於對那語言的陌生,我只能兀自神遊,不斷開闔那張已無彈性的嘴
唇,沉入回憶。這時,左腰的灼燒再度蔓延,我摸了空,確認那兒沒有半點東西後,開始納
悶那灼燒的痛,燒的究竟是我的腐肉,還是我私藏記憶的腦紋?有個東西藏在那兒,是我無
法拋棄又不敢面對的,是我最珍貴的……

什麼都想不起來?只能放棄思考,忽略身旁的女孩,我環顧四周,大約十公尺見方的地下墓
穴中,五、六具僵屍忙進忙出地工作著,數量還一直增加。看著那些我熟悉的鄰居們無視於
我的樣子,讓我無法置信。他們忘了我嗎?忘了對我的仇恨了嗎?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
事,所以我突然反問自己,那我忘記了嗎?我能夠忽視他們對我的一切剝削嗎?我能夠制止
自己繼續去恨他們嗎?

在這個答案出現前,小女孩碰了碰我的手臂,似乎還在等答案。她的眼白與眼珠都已渾濁,
散發出灰黃色澤的眼球已分不出瞳孔的界線;但我還是讀得出她眼裡的天真。對我而言是酸
刺的天真。

這時,一隻肘部以下斷掌的手臂伸到我面前,我直覺地將臉轉向對方,『原來你這樣也能看
得到!』逐漸習慣這些新詞句後,映入腦中的是一張難得和善的臉,正是那女孩的父親。遮
住我眼睛的皮帶也許過度顯眼了些,但現在我還無法有所回應。好在他也不追問。

『起來吧,我的同伴。你很特別,其他不死族醒來時,害怕總多過了思考,他們連對自己的
身體都感到惶恐。』我順著他的眼神望向前方,一個剛從棺材裡坐起身的一團爛肉狂睜雙眼
亂吼著,卻不知道他可能想說些什麼,因為那張腐臉已沒有下巴。

我們回過神,他繼續說道,『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,也搞不懂你臉上為何會戴著那皮帶
,但我們很需要彼此的互助。抓住我的手,讓我祝你”半”臂之力吧!』

是一句玩笑話!有點俏皮,也不失親切,釋出了滿滿的善意,是一句試圖帶來輕鬆氣氛的玩
笑!

我楞了半晌,緩緩抓住他從爛肉中露出的臂骨,看著我的仇人第一次對我露出微笑。是的,
不死族沒有回憶,我卻記得一切。也許我心中還有千百個疑惑,他們對我也有千百個好奇,
但就像他所說的,我應該短暫地忘卻自己的仇恨,回到我現有的人生。於是走到墓室外後,
我終於感知重生後的第一口呼吸,那真是永生難忘。空氣在鼻腔與氣管中的流動更加清楚了
,肺卻不領情;胸膛沒有起伏,口鼻呼不出暖氣。我活著,畸形地活著。但這不代表我不能
好好地活著。

也許,復仇永不嫌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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